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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大不咧咧不拘于小节的陕北二后生,然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生活中,我的确有些过于散漫和自由,但是,只要一提及家乡,那个意识里原本呆板而枯燥的概念瞬间就变得充盈丰满了起来,鲜活生动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总能从别人不入眼的方面或者通过一些细碎的东西去感知它,感受到它的真实存在,那个叫做寺沟门的小村庄。

  退耕还林都已经很几年了,偌大的村子已经没有几个真正意义上居家过日子的人,他们已经不配再被叫做农民,看看,而今地少了,双手从土地中解放出来后,就都变得不安生起来,一拨儿一拨儿地,逃命似地往城里跑。一些人进了城,日子过得比乡下更滋润,于是便感慨:要是早出来几年,说不定现在房子车子什么都有啦,那口气、那神情,一律地带上了虚设往事的遗憾与不甘。还有一些人,进了城之后,日子过得并不如乡下那么称心如意,但总还是不想再回去,开弓哪还会有回头箭哟,出来了再回去,面子上总还有些抹不开,不蒸馒头还蒸(争)口气呢。于是,他们就拿孩子的前途来说事,“农村教育不好”、“莫误了孩子的前程”、……终归算是个体面的托辞吧。他们都一心想着要留在城里,当城里人。然而现实远没有想象的富丽,农村有穷人和富人,城里同样也有穷人和富人,说到底,还是个挣钱的头脑和眼光的问题,婆姨家生娃不生娃,关炕板石的什么事呢?乡村的宽天大地养活了他们,他们却并不领情,心里老是惦记着城里,还要控诉一般地数说着山乡圪崂的诸多不好,乡村要是能听得懂他们说的那些话,免不了要伤心的。

  好在总还是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热恋着生活的故土,心甘情愿地死守着那巴掌大的地方,是不是真如人们所说,人越上年纪,便越是难离故土呢,我说不准,也许是,也许不是,那些老年人中也不全是守着家园的,有人就跟着儿女们出去了,还有人是自己出去的,甚至有人还老死在了外面,老死了再拉回来,最终还是葬在了这里的某一块土地上。所以,那些看似普遍的真理在遇到具体情况的时候也是要讲求因人而异。

  那些刻意要留守家园的人里面就有我的父亲。

  去年的六七月份时节,老天爷整天阴沉着个脸,雨呢,有一搭没一搭地下,没完没了,没心没肺地,一点正经样子都没有。庄稼虽说不多,但多少还是种一些的,这时正处于扬花的紧要处,天天见不着太阳,哪还有蜂蝶来传花授粉来呢,自然无法结籽坐果,全都长成了一把用来喂牲口的草,那情景看着就恓惶。但有什么办法呢?别说庄稼了,雨水过饱,连最能吃水的黄土也受不了了,到处都是崖塌水淹的,天天都能听到哪儿哪儿又有几家的窑塌啦,死了多少多少人,听得人心里暓乱。很快地,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那怕人的裂缝出现在了自家的窑顶处,很快就有了第二家、第三家,人们奔走相告,空气里弥漫着恐慌的气息。乡里下来人,觉得人命关天,便硬性要求所有的人都住在发下来的帐篷里。眼下,现成的吃住都成为了问题,哪还有心思顾及那些庄稼呢,当真是哭断皇天都无人应。老婆老汉们都眼泪汪汪:老天爷是不是不想让这一茬人活啦,咋恁样凶险?

  这一切,就发生在父亲所在的那个村庄,那也是我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父亲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语气是平静的,仿佛是在说一件尘湮经年的旧事。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一种心情,我已经好长时间没顾得上回去了。父亲本来就不怎么爱说话,现在更是因长时间的不见而加深彼此的隔膜,我不知道当我与父亲再次相见时会说些什么,也许根本无话,只会默然相对,彼此看一眼,一切就都了然,再各做各的事去。

  生活中的我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发足向前,生活的鞭子抽打着我前行,总也无法止步。我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停下来好好地看一看那个曾经养育过我的那个小小村庄了,有些时候,在经过长时间的工作之后,当我背靠着椅子将睡而未睡之时,毫无预兆地,突然间就会想起我的寺沟门来,然后,慢慢地,就有一些很抒情的东西从心底里一点点地升起、扩大,溢满整个心房,像小时候母亲蒸馒头时缭绕于窑顶上的雾气一般。我根本就没法说服自己不要去作如此之想——我还没老呢,咋竟然也这般地喜欢念旧?为什么就不能放下那已经远离了我生活的村庄呢?

  这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议?

  朋友们都说我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我并不将这看作是一种略带贬损的揶揄,相反地,我乐于接受这样的评价,因为这句话于我的确很相称,在没找到一个更准确的词语为自己定位之前,这算是相对最为合理的评价了。作为一个从寺沟门一步步地走出来的后生,我经常会被那不经意的细节而感动得流泪。

  我的父亲,还有他一个人守护的村庄,成为了我心底里永远也拔不出的那份疼!

  “无情未必真豪杰,多情亦是大丈夫。”我能不能就这么说说,为自己开脱呢?

  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都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或者迷失了自我。我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身份应该是一个石匠才对,我打心里喜欢那种锤錾撬杠叮当作响的生活,那种实打实铲的感觉充满着硬度与刚强,看着那一块块原本无规则到近乎于桀骜不驯的顽石在不间断的敲敲打打下逐收敛,规正,变得平整方正,脱胎换骨,有了新的意义和内涵,老成持重了很多,码得整整齐齐。然后,看着它们一批又一批地装上车,拉走,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实现它的价值。我的心里会很复杂,像一个正在嫁女的父亲一般,听着那响吹细打的唢呐声,幸福而又略带感伤。

  铁与石击打的脆响与形变,让我的生命于电光石火间成熟起来,抓住目前所有的,击打与锻造是生命升华的必须。

  一个无人居住的的村庄会迅速地破败下来,甚至于三五年就会彻底消亡而不复存在。好在寺沟门目前还有人住,有我的父亲陪它终老。所以,虽然老态毕现,终究还是没有倒下,然而我们已经无法阻止它走向消亡,一如我无法拒绝自己走向中年、走向老年并最终走向死亡。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延缓它走向最终败落的脚步。

  仅此而已。

  关于这一点,父亲应该感觉最深,然而父亲也无能为力。我的父亲是一个内心封闭的人,要走进他的世界很不容易,我虽然是他的儿子,然而在与他进行深入到内心的交流却从来都没有过,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在他的行动中忖度他的想法,从他的眼神里打捞他内心深处的感伤。以我对农村生活的浅薄经验想和他探讨这样一个问题,我从心理上是怯乎的,那样的话,探讨就已经没有了实质性的意义。尽管说他不会嘲笑我,但我知道自己不配。曾经有过那么一次,是他自己开了口,自然而然地说到了村庄,表达出了对村庄的担忧和不舍。我看着他,他的脸上始终是平静的,虽然他在表达的时候只是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客观陈述,但我能体味得到,他的内心是难过的,是悲苦的,这样的话他在内心里和自己不知说过多少遍了,这一次只是出声的发言,说的还是心里的那些话,作为终生扎根在这个地方的父亲,他就是为土地而生的,是为村庄的梦想而生的。

  能够明白父亲对村庄的那种深厚情感并认同他是多么的不容易哟!在大部分时间里,父亲其实是非常孤独的,哪怕是他与朋友弟兄们一块儿喝酒的时候,哪怕是他们弟兄姊妹们相聚的时候。

  曾经很多次,我为父亲的执意固守而耿耿于怀,认为他抱残守缺就是为了抗拒已经不可逆转的新潮流。单纯地将他“呆着闷得慌”“闲着没事干”之类用于搪塞的借口当作了他的真实想法,从而四处求人,看能不能找一个轻省些的活给他,让他不再束缚在土地上,也享两天城里人的清福。有朋友曾为我觅到一个看大门的活,被他以“不自由”推脱了,后来,延安一个朋友对我说,他那儿需要一个库房管理员,一个星期去一次,其他时间可自由来去,我打电话给他,仍然是那句老话:不去。

  我就知道,我其实并没有读懂父亲的真实想法。他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不愿意离开村庄的托辞而已,他只想守着那个真实的村庄。在他的意识里,觉得自己必须为这最后的村庄守住些什么,这是他的责任,尽管没有人刻意强调或明确赋予他什么。

  还是那次,他在说到村庄未来的时候顺便地提起了过去,尽管他的神情依然平和,但他内心里的对这个小小的村庄的感情却是真挚而又强烈的,我看到,他那已经有些浑浊的老眼里光彩流转,那不是骄傲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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